中文版序:新无知时代? 本书出版小史 在为本书英国版物色书名时,我的第一个灵感源泉是英/美大诗人W. H. 奥登。奥登和我是老乡,我们都来自英国的伯明翰。伯明翰是这个国家的工业腹地,一座不甚可爱的城市,如果说它有什么显赫的时刻,那么我们可以说,原子弹的理论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下,由两位移民至此的德国犹太物理学家,在这座城市绿草如茵的大学区推演出来的。于我而言,无论在曾经还是时至今日,奥登的诗歌都是20世纪人类创造力的缩影。他的成长环境促使他关注工业化的英国(以及其他地方)不断腐坏的面貌。对科学和精神分析的盎然兴趣也为他的诗歌带来了风格独具的语汇:散发着现实气息的当代场景、支离破碎的句法结构、如同现代艺术般刻意堆砌的冲突意象,最后以几近日常俚语的措辞收尾。也许正因如此,到最后我也没能在他的诗句中找出能够浓缩整个20世纪、能够引人共鸣的警句。 接下来,我尝试了同样是英/美诗人的T. S. 艾略特的史诗《荒原》。这首诗歌的标题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总结了现代人类的处境。但是,它实际上是一种偏颇的视角。艾略特更辉煌(对我个人来说)的诗作《圣灰星期三》(1930)包含如下诗句:“我不再希冀求知/实证时刻的孱弱荣耀。”我玩味过“孱弱荣耀”这一精彩的搭配,考虑过拿它作书名会怎样。我明白艾略特的所指,也认为它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引起人们的共情。我也考虑过,也许“实证时刻”的书名也可以成立,因为20世纪是科学的胜利,也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胜利。 但是这样的书名也许太过正面了。20世纪确实在诸多方面大获全胜,但在其他方面也承受了难以化解的灾难,中国的读者对此想必体会颇深。这也是为什么,最后我采用了爱尔兰大诗人W. B. 叶芝的诗句“惊骇之美”作为英文书名。叶芝写了57年诗歌,与此同时,他也在政治上非常活跃(1899年的警方报告称他“多少算是个反动派”),不仅在爱尔兰当过参议员,而且诗作中也不时显现出他对政治的关切。这一姿态的集大成之作便是《1916年复活节》,一首歌颂失败的爱尔兰民族主义革命的诗作,其中包含如下诗句:
一切都变了,那样彻底, 一种惊骇之美已经诞生。
写作这本书的时候,对我来说,这两句诗便是整个20世纪的墓志铭。“惊骇之美”(A Terrible Beauty)也就成了本书英国版的书名。 在这样一个如斯丰富、如斯矛盾的世纪里,我们几乎可以从任何一条路径理解它。在艺术领域,20世纪所经历的艺术运动要比文艺复兴还丰富,而其中有许多遭到了国家或团体的诋毁和封禁。在医学领域,20世纪在医疗手段上取得了璀璨的进步,却也见证了许多医生的道德滑坡。物理学可能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冒险,然而它所取得的成就和招致的灾难都令我们难以忘怀。我们在政治领域突飞猛进,而相应的法律系统常常连亦步亦趋都难以做到。地质学和地理学的新发现本该提请我们注意环境的脆弱,但是就算它发出过这样的呼声,也已经被政客下了封口令。美国人将人类送上了月球,却无法(也有人觉得是不愿)阻止屠杀在他们学校教室中不断重演。谁敢斩钉截铁地说,2000年的世界就一定好过1900年呢? 对我来说,20世纪的多元视角可以从另一件跟我个人有关的小事中反映出来,那就是本书的美国版并不叫“惊骇之美”。我的美国出版方虽然也喜欢这本书(此外,它也获得了业界好评,并且销售业绩喜人),但他们认为英国版的标题并不能引起美国读者的共鸣。虽然叶芝是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虽然美国庆祝圣帕特里克节的习俗比英国更为普遍,但是我的纽约出版方还是认为,在大西洋的西海岸,叶芝的这首诗作以及“惊骇之美”并不能取得同样的效果。 所以,美国版的书名叫作“现代思想”(The Modern Mind)。这是因为美国有着更显明的实用主义态度以及更朴实的文字审美。此外,美国人看待思想的基准点也较少历史思维,对历史上伟大的古典时代较为冷漠,对起源于亚洲和中东,然后在欧洲繁荣的人类文明也不太上心。尽管美国人也可以自豪地宣称,20世纪是属于美国人的世纪,这个国家的自我定位更倾向于展望未来,而不是回溯过去。 中国,在我看来,又与英美两国完全不同,实际上与整个欧洲都判然有别。中国作为一个古老的文明,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过去,不过近几十年来,它又一改过去的封闭,向整个世界敞开了胸怀,如今正跻身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国家行列,并将目光投向未来。实际上,20世纪发生的一切,以及它所孕育的现代思想,能够帮助读者理解中国近几十年来的变革。也正因如此,我与编辑决定将“The Modern Mind”定为中文版的原书名,并将中文书名定为《20世纪思想史:从弗洛伊德到互联网》。 确切地说,这本《20世纪思想史》是一部剥离了政治的20世纪历史。(说实话,我们的世界也从不缺乏关于20世纪的政治史。)当然了,政治不可能被彻底回避,它们总是不可避免地在这里或那里冒头。但是在你即将打开的这些书页中,思想才是真正的主角:哪些思想是真正重要的,哪些思想改变了我们对20世纪的体验,哪些思想促使人们行动,给予人们勇气,令他们的生活激动人心,值得他们付出一切。 这也就使得我们回到了一个核心的事实,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毫无争议是科学的思想,这也是为什么中文版的副书名会叫“从弗洛伊德到互联网”。早在1909年,精神分析因为弗洛伊德访问美国而逐渐传播并成为主流,尽管这一伟人的理论经历了许多修正,但它仍然在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于自身的理解,所以我们如今谈论心理学的方式已然和过去截然不同。 我还要重申,如果在现代思想冒险中择取最伟大的案例,那么它将会是粒子物理学。从1850年左右发现能量守恒开始(它将电、磁、光、波纳入一个体系之中),然后到放射性和电子的发现,最后一步步发现了组成原子的其他微观粒子,这不仅带来了电视的发明、电子技术的革命,使得我们对借由相同的粒子实现进化过程的宇宙有了更深的理解,也最终带来了现代物理学王冠上的宝珠:计算机技术。 历史的进程并非一条直线,但它大体上确实呈前进的态势,而本书试图以尽可能明晰且扼要的方式描述这一态势。而在20世纪纷繁的线索之中,最为重要、也最为根本的一条线索可能在于,尽管就政治领域而言,20世纪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灾难,其残忍和反人性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但它在其他领域,例如文学、医药、绘画和雕塑、历史编纂学、装饰艺术,却取得了辉煌的成绩。 这一悖论迫切需要得到关注,这也是我为何反复强调,许多学科正是因为电子技术革命的成果,因为广播、电视以及计算机和互联网,才得以进一步深化、扩展和融合,这项伟大的科学成就改变了我们获取知识的方式,推动着我们迈入了信息的时代。
导 言:思想规律进化论 1997年,牛津大学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以赛亚·伯林在去世前不久接受了BBC电视台的专访,并被问及其漫长人生中最让他惊讶的事。伯林于1909年生于里加的犹太木材商人之家,七岁半的时候就在圣彼得堡一座陶瓷厂楼上的家中目睹了二月革命的开端。他这样回答:“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经历过无数的恐惧,我仍能如此平静而愉悦地生活。在过去的这个世纪里,世界毫无理由地承受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为严酷的非人道暴行和野蛮毁灭……但我还活着,没有被它们涤荡……在我看来这很令人惊讶。” 听到这段采访的时候,我已深入本书的创作很久了。但伯林先生的回答着实引起了我的共鸣。出于完全可以理解的原因,传统的20世纪史学研究都着力于人们熟知的经典政治军事事件,如两次世界大战、俄国革命、30年代的大萧条、斯大林治下的苏联、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殖民地自治浪潮和冷战,等等。这是一份可怕的事件簿。而斯大林和希特勒(或打着他们的旗号)犯下的暴行,至今仍没有被清算,甚至很可能永远也无法彻底清算。这些暴行的数量之巨,即便在这个对天文数字已经习以为常的时代,也仍罄竹难书。尽管伯林先生经历了所有这些恐惧肆虐的年代,他留在故乡的所有家人都惨遭屠戮,可他仍能在接受BBC采访时表示自己漂泊的一生堪称“幸福人生”。 因此,我写这本书的第一要务,就是要让人们把目光从传统史学涵盖的大小事件上移开,不再囿于政治军事事件和国家事务,转而关注那些令以赛亚·伯林的人生如此传奇而丰富的主题。过去的一百年中发生的恐怖事件,其散布范围之广,数量之巨,对人的现代情感造成的流弊之严重,使得传统史学家对其他的主题都无暇顾及。举个例子,最近出版的一本关于20世纪前三十年的史学著作,虽然厚达700多页,却丝毫没有提及相对主义,既没有提及亨利·马蒂斯或者格雷戈尔·孟德尔,也没有欧内斯特·卢瑟福、詹姆斯·乔伊斯或马塞尔·普鲁斯特;既没有乔治·奥威尔、W. E. B. 杜波依斯或玛格丽特·米德,也没有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或弗吉尼亚·伍尔夫;既没有莱奥·齐拉特或莱奥·亨德里克·贝克兰,也没有詹姆斯·查德威克或保罗·埃尔利希;既没有辛克莱·刘易斯,当然更没有提到他的作品《巴比特》。其他史学著作同样存在类似的缺失。而在这本书里,我试图打破这一偏颇的局面,聚焦那些改变了20世纪面貌的主要思想理念,正如伯林先生所言,这些思想理念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宝贵财富。 尽管基于这样的初衷,但我无意否认传统史书的观点,即20世纪确然是悲惨且多灾多难的。只不过除了战争,这个世纪其实还有更多的美好。我也没有意图暗示政治或军事事务就不是思想或智力事务。它们绝对是。政治家总是试图将哲学和人性的理论融入政府的统治中去,在我看来这绝对是最为困难的智力挑战之一。而在军事斗争中,个人的生命前所未有地无足轻重,人与人面对面地交锋,其间也饱含了政治价值与利益。但是,在纵览传统史书之后,我想给读者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些更为丰富也更加难以寻觅的东西。
我从来认为,只要我们抛开折磨20世纪的深重苦难,只要我们不再执迷于过去数十年间历历在目的恐怖,那些思想潮流,以及最引人关注的发展、最经久不衰的进步和最意义深远的开拓,都将显现在我们眼前。20世纪一直在知识层面被科学主导,对科学“妥协退让”。科学的影响之所以深远,不仅因为它造就了新发明的诞生和人们生活方式的转变。科学在改变人类思考内容的同时,也改变着人类的思考方式。1988年,法国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在《亦近,亦远》中自问道:“你认为当今世界还有哲学的一席之地吗?”他是怎么回答的?“当然有,但只有当哲学基于当今的科学知识与成就时才能立足……哲学家不能将自己与科学发展隔离开来,因为科学不但极大地拓展和改变了我们对于生命和宇宙的视野,同时也变革了人类思考的方式和规则。”这场规则和方式的革命也将贯穿本书的探讨。 有批评者可能会认为,从20世纪与科学的关系来看,这个世纪其实与18、19世纪并无区别,因为我们都在见证科学发展的成熟,而这一进程早在哥白尼和弗朗西斯·培根时代就已经发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但20世纪与19世纪及之前的世纪在三个重要方面有着本质区别。首先,一百多年前的科学只是一套彼此毫无关联的学科集合,而且并未开始探索各学科的基本原理。比如约翰·道尔顿早在19世纪就预测了原子的存在,却一直没有人尝试验证这一概念的实体,甚至连最不着边际的验证空想也没有。而这恰恰是20世纪科学的显著特点,用约翰·马多克斯的话来说:20世纪的标志性特征是它不但让发现之河变成了洪流,而且让很多学科的基础性发现成为现实,包括物理学、宇宙学、化学、地质学、生物学、古生物学、考古学和心理学等。而正是在1900年及其前后,大多数基本概念(电子、基因、量子和无意识等)得到了定义,这也是思想史上一个伟大的巧合。 20世纪区别于以往世纪的第二方面在于,各种不同领域的探索,包括以上提到的所有学科加上数学、人类学、历史学、遗传学和语言学,以充满力量而令人信服的姿态交相辉映,为人们展开了一幅自然世界的壮美画卷。这幅画卷包含了宇宙、地球以及大陆和海洋的演化,生命的起源,世界人口的增长和不同种族及不同文明的发展等丰富的内涵。这幅画卷的基础和框架都是对进化论的演绎。时至1996年,美国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仍然认为达尔文的进化论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而早在1900年,胡戈·德弗里斯、卡尔·柯伦斯和埃里希·切尔马克就通过重新阐述和发现本笃会修士格雷戈尔·孟德尔的豌豆育种规则,解释了达尔文理论作用于个体水平的可能机制,从而开启了科学(当然也是哲学)的广阔新领域。因此在本书中,我实际上坚持认为,通过自然选择实现的进化论可以说是20世纪的理论,当然了,说它是19世纪的理论也同样正确。 20世纪在科学上区别于以往世纪的第三方面体现在心理学领域。正如罗杰·史密斯所指出的,20世纪是心理学的纪元。自我变得私人化,而公共领域(代表公众利益的政治行为的关键领域)则出现了相对空白的状态。人们开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审视自己的内心。正统宗教的衰落和个人主义的兴起,使得这个世纪在感觉上迥异于之前的世纪。 在前面的段落中,我用到了对科学“妥协退让”的字眼,我的意思是:人们被迫接受科学发展所取得的进步。除此之外,其他学科以及其他思维模式或行为方式都在进行自我调整以回应科学的发展,它们无法忽视科学。许多视觉艺术的发展,如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建构主义,甚至抽象主义本身,都涉及对科学(或艺术从业者“眼中”的科学)的回应。许多作家,从约瑟夫·康拉德、D. H. 劳伦斯、马塞尔·普鲁斯特、托马斯·曼和T. S. 艾略特,到弗朗茨·卡夫卡、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詹姆斯·乔伊斯,也都承认受到过查尔斯·达尔文、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或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思想影响。在音乐与现代舞蹈艺术中,原子物理学与人类学的影响都已得到承认(阿诺尔德·勋伯格尤甚),而“电子音乐”一词本身就不言而喻了。在法理学、建筑学、宗教和教育中,在经济学和组织工作中,科学成果及其方法学都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在这样的环境下,历史学科显得尤为重要,因为虽然科学对历史学家的写作方式和内容有着直接影响,但历史本身也是不断发展的。史学界的一大辩题关涉历史向前发展的动力问题。有的学派认为,“大人物”举足轻重,当权者的决断可以造成世界历史和思想的重大转变。另一些人则认为,经济和商业因素能够通过促进整体人口中某些阶级的利益而实现变革。在20世纪,尤其是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出现似乎肯定地表明,“大人物”的决策对历史事件至关重要。但随着热核武器统治了20世纪下半叶,我们还能说任何单独的个人,无论伟大与否,能够担负起这足以毁灭世界的核弹的决策权吗?显然不能。事实上,我想说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变革的时代,一个众多时空交错的年代。那些曾经被我们视为社会发展的动力(如大人物或影响社会阶级的经济因素)都正在被社会发展的新引擎所取代。而这台新引擎就是科学。 关于科学,还有一个方面让我觉得特别令人振奋。它不存在真正的日程表。我的意思是,就其本质而言,人们不能强迫科学朝向某个特定的方向发展。科学的必然属性就是开放(尽管在冷战时期和某些商业实验室里还存在一些秘密进行的研究),从而确保在这一至为重要的人类活动中,永远只能存在知识的民主。令人鼓舞的是,科学不仅是一种强大的工具,能够发现新事物,改变政治观念,刺激思想的发展,科学还变成了重要的隐喻。要取得成功和进步,世界必须是开放、不断变化且毫无偏见的。因此科学在具有知识权威的同时也具备了道德权威。但这并不总是能为大众所接受。 说到这里,我不想让读者觉得这本书的内容都是关于科学的,因为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但在导言部分,我想提请大家注意科学对20世纪产生的另外两方面的哲学影响。第一个方面有关技术。技术进步是科学最显而易见的成果,但它可能导致的哲学后果往往被忽视。科学并不像大多数宗教和某些政治理论家那样,会友善地向我们承诺,为人类的生存状态提供普适的解决方案。科学看待世界的眼光循序渐进而讲究实效。技术则解决具体问题,并为个人提供更强的生活驾驭能力和/或在某些特定方面的生活自由(如移动电话、便携式计算机和避孕药等)。不是每个人都认为这些“小玩意”是对异化或倦怠的困境所作出的适当的哲学回应。而我则固执地认为,它们的确是的。 科学所具有的最后一个重要的哲学意义可能也是最重要当然也是最有争议的。站在20世纪末的关口,人们逐渐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的生活正随着知识的进步而飞速发展,与此同时我们也面临这样一个事实:相比科学知识的突飞猛进,艺术领域却缺乏能与之媲美的成就。有些人会认为这样的比较是错误而毫无意义的,因为艺术所包含的创意、想象力、直觉和本能的知识,是从来不可能像科学知识一样通过累积而增长的。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有两种解释。第一,这种关于艺术知识的提法是不成立的,因为已有观点认为艺术文化是具有累积性的。哲学家罗杰·斯克鲁顿在最近的一本著作中已经阐明了这一观点。“创意,”他说,“不是为了吸引眼球而不择手段,也不是通过震慑或干扰将外部世界的竞争拒之门外。一个众所周知的词语,只要用得恰如其分,也可以是最有原创性的艺术作品。……它们的原创性并不在于对过去的蔑视或对既有期望的粗暴攻击,而在于它们向传统形式及内容注入了令人惊喜的新元素。没有传统,创意便不能存在:因为创意只有通过对抗传统才能为人所知。”这与19世纪沃尔特·佩特提出的“经验之伤”类似,即为了探索新事物,你必须了解过去,否则你可能只是在重复前人的成果,煞有介事地兜圈子。但20世纪的艺术和人文的碎裂所表现出的却常常只是对于奇技淫巧的过分追求,而不是对已有知识的独创性见解和补充。 第二种解释则来源于科学所具有的累积性本质。科学是一个循序渐进、前后连贯的故事,新的成果不断对旧的理论进行修正,从而增强科学的权威,科学的意义就在于此。在我看来,20世纪的艺术和人文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科学所压制和超越,而这种压制与19世纪及以前的任何态势都截然不同。一百年前的作家,如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弗里德里希·尼采、亨利·柏格森和托马斯·曼等,完全可以就人类的境遇发表足以与当时的科学思想相媲美的论断,而诸如理查德·瓦格纳、约翰内斯·勃拉姆斯、克劳德·莫奈或爱德华·马奈等艺术大师,也具有同样的作品表现力。正如本书第1章里所写的那样,19、20世纪之交,在马克斯·普朗克位于德国的家里,人文科学仍被视为较科学更为优越的知识形式(普朗克一家也并非异类)。但一切还一如当年吗?艺术和人文曾经一直反映着它们栖居的社会,但在过去的一百年间,它们的声音已经日渐低沉。 拔地而起的冷漠大都市,稍纵即逝的邂逅,冷酷的工业化以及前所未有的道德沦丧,这些景象构成了19世纪晚期全新的异化世界。现代主义作为对这一世界的回应,已经被大书特书过了。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是现代主义者对科学本身,而不是对技术及其社会后果的回应。20世纪的许多科学成就,如相对论、量子理论、原子理论、符号逻辑、随机过程、激素和食品添加剂(维生素)等,至少在它们被发现的时候都显得艰涩难懂。我认为现代科学的高门槛已对艺术产生了不利影响。简单地说,艺术家总是尽量避免与大多数(我要强调“大多数”)科学产生交集。这样做的一大后果,正如本书自始至终力图传达的,就是约翰·布罗克曼所谓的“第三种文化”的兴起。这种文化与C. P. 斯诺概念中的两种文化(文学文化和科学)有关,但存在差异。布罗克曼认为第三种文化由一种新的哲学类型构成。这种自然哲学事关人类在世界和宇宙中的定位,主要由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写就,因为他们是现今最有能力做出此类评价的人。无论如何,对我而言这都是一种对知识形式演变的衡量。这也是本书的中心思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