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中央电视台文化嘉宾、北京大学历史学博士 蒙曼·全新作品 隆重开讲中国传统典籍中的家学智慧 传统家学、家教与家风,蕴含着超越时代的智慧与力量 从《颜氏家训》 《袁氏世范》《朱柏庐治家格言》《弟子规》等传统典籍中吸取家教营养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在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发展进程中,涌现出无数家教故事、家教格言和家教典籍专著。 梳理、传承这些流传千年的家庭家教家风文化,使之发扬光大,是发扬广大中华民族传统家庭美德,把握新时代立德树人育人导向,践行习近平总书记“三家”建设和素质教育的要求。学习先贤留下来的家风、家教、家训理念方法,汲取其有益营养而仿效之,无疑是推动家庭教育的一大捷径,是新时代家庭建设不可或缺的养分。 中国妇女杂志社、中国家庭文化研究会与中国妇女出版社拟共同策划推出的“名家谈中华家文化”书系(暂定名),致力于向广大家庭普及中华优秀家庭文化的核心理念。此书是本书系的开篇之作。 本书最大的亮点是蒙曼教授对于中国传统国学经典中的治家、教子智慧的解读,让广大家长从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中汲取家教智慧、家教方法及治家理念。 蒙曼 北京大学历史学博士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全国妇联兼职副主席 中国家庭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名师 中央电视台《中国诗词大会》《典籍里的中国》嘉宾 主要著作 《唐代前期北衙禁军制度研究》(专著) 《四时之诗:蒙曼品最美唐诗》 《蒙曼品最美唐诗:人生五味》 《蒙曼:唐诗之美》 《武则天》 《唐玄宗》 引子 诗词里的中国精神 梅、兰、竹、菊“四君子”·003 梅:傲骨铮铮·005 兰:空谷幽放·012 竹:坚劲潇洒·019 菊:隐逸独立·025 上篇 古典诗词中的女性与家庭 “村庄儿女各当家”中的天伦之乐·033 缘起“淑女和君子”的佳偶观·040 《新嫁娘词》的持家智慧·047 “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的婚姻之道·052 “父娘犹唤小时名”与娘家心结·060 “森森稚子石边生”的育儿经·066 “长安一片月”里的家国情·074 “一腔热血勤珍重”与侠女报国·081 中篇 经典家训中的育人智慧 何谓家教、家风、家训·091 “家训之祖”:《颜氏家训》·108 《颜氏家训》之“勉学”·124 《袁氏世范》之“睦亲”·137 《袁氏世范》之“教子”·149 勤俭守己:《朱子治家格言》·162 去芜存菁:《弟子规》·177 下篇 “小学”与“大道” “小学”是什么·191 教育重在唤醒·201 家庭教育的优势·216 “小学”与“大道”·232 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华民族一样重视家庭。 在古代中国人心里,家庭酝酿着一切社会关系。比如,我们会说,师徒如父子,这是把师生关系比拟成了父子关系;我们还会说,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是把朋友关系比拟成了兄弟关系。再比如,古代有那么多男性诗人喜欢写闺怨诗,如王昌龄的诗句“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他们真的是在同情妇女吗?不是,他们是把君臣关系比拟成了夫妻关系,由此抒发自己不被重视的幽怨。 在古代中国人心里,家庭也蕴含着全部伦理道德。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伦理,很容易就能转化成相应的政治伦理。无论是“父母官”的说法,还是“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的选官原则,都让我们明白,“家国一体”正是古代中国最突出的文化特色。儒家“亚圣”孟子曾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在私人意义上的身与公共意义上的国之间,家是重要的连接点。家既属于私,也属于公,处在私情与公义的交织之中。家让每个中国人获得庇护,也获得成长。 正因为如此,成家是严肃而喜悦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相爱不是目的,成家才是目的。家是君子和淑女的最终归宿。 家庭关系是温暖而井然有序的。“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一个家庭之中,男有分,女有归,幼有所育,老有所养,温馨和谐之中自然生成一种各得其所的秩序感。 家庭对人的教化是潜移默化的。“孟母三迁”也罢,“欧母画荻”也罢,管夫人的小诗“春晴今日又逢晴,闲与儿曹竹下行。春意近来浓几许,森森稚子石边生”也罢,其中的期待自然是满满的,但一切又都在不言中,可让人感受到润物无声的力量。 然而一切都润物无声也不行。有人去躬行实践,就得有人去做理论总结。中国的家训文化源远流长。从“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故事到诸葛亮的《诫子书》,从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到朱柏庐的《朱子治家格言》,政治家和思想家都曾把目光聚焦于家庭,他们希望自己的家族绵延不绝,也希望天下的家庭兴旺发达。他们可能在其他地方没少说假话,但是面对自己的子孙时,他们的态度是真诚的、心地是善良的,他们想出来的办法也都是温厚可行的。我们今天仍然为之感动,并且愿意尝试他们的方法,来解决我们当下的家庭教育问题。 当年,朱熹把人生教育分为小学和大学两个阶段。其中,小学是学规矩、学做人。这也正是我们今天讲家学、家教与家风最重要的内容。这样的“小学”培养着“大道”,蕴含着超越时代的智慧和力量。 我的这本书讲的就是上述内容,具体包含“古典诗词中的女性与家庭”“经典家训中的育人智慧”和“‘小学’与‘大道’”三部分内容。在此之前,则以“诗词里的中国精神”作为引领。本书之名“寸草春晖”,自然是脱胎于唐代诗人孟郊讴歌母亲的名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古代家庭是绝大部分女性的唯一舞台,她们殚精竭虑,把全部的光芒都贡献给了这个舞台。直到今天,家庭仍然是女性的重要现场,女性在家庭中长养出来的深谋远虑、大局意识、灵活身段、共情能力、沟通技巧终于有了双重意义:一方面,她们仍然是家庭的顶梁柱;另一方面,她们也是社会的生力军。 护我是家,助我是家,促我还是家。每棵“小草”都是家里不可或缺的太阳,每个家庭也应当成为“小草”心头的融融暖阳。 引 子 诗词里的中国精神 梅、兰、竹、菊“四君子” 我们常说,姑娘好像花一样。这自然是对女性的赞美。问题是,中国的女性到底像什么花呢?我以为,最适合比喻中国女性的花应该是梅、兰、竹、菊四种。 在传统文化中,梅、兰、竹、菊合称“四君子”。也就是说,它们不仅有花朵之色,更有君子之风。而“君子”作为一种人格追求,其实不仅属于男子,也可以属于中国的女性。 以草木比德,这是中国一个很悠久的传统,从《诗经》《楚辞》就开始了。《诗经》中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诗句,这是拿桃花比新娘。《楚辞》之中更明显,“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这是拿橘树比忠臣。 到了宋朝以后,《楚辞》奠定的香草美人的传统进一步发扬光大。宋朝理学兴起,士人重视精神修养,连带着他们认为花草树木也不能只是好看,还要表现出士人赞赏的节操和品格。这样一来,裁冰剪雪的梅花、孤芳自赏的兰花、劲节潇洒的翠竹、淡泊冷艳的菊花就进入文人的法眼,成了咏物诗的热门题材,也成了文人画的热门题材。 但是,真正把梅、兰、竹、菊单挑出来,使其成为一个组合,并代表中国人的精神追求,是明朝时期的事。明代黄凤池编《梅竹兰菊四谱》,单收梅、兰、竹、菊四种题材的作品,还加了一个批注——四君子。人们觉得这个概括非常有力,从此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名声不胫而走,成了中国精神的代表。 梅:傲骨铮铮 在“四君子”中,我们先说梅花。在我们中国,到底有多少女性名字中有“梅”字呢?我猜测,大概有一百万吧!常见的名字有冬梅、春梅、寒梅、雪梅、红梅、白梅……把“梅”放在名字里,其实就是希望把梅花的品格烙印在人生之中。 梅花到底有怎样的品格呢?梅花的好在于凌霜傲雪,所以人们往往把它跟雪放在一起比。 比如,卢梅坡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王安石的“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都是著名的咏梅诗句。但是我们今天不讲雪梅,也不讲红梅,甚至不讲任何一种真实的梅花。我们讲画出来的梅花——王冕的《墨梅》。 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这是一首题画诗,它所吟咏的《墨梅图》纵31.9厘米、横50.9厘米,收藏于故宫博物院,我们现在还能看到。这首诗还有一个版本: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两个版本有几处文字差异,但是不影响大局,我就不分开说了。 画家自己画梅花,自己写诗吟咏,其实等于给画写一段解说词,自明心迹。这样的诗怎么写呢? 前两句:“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这两句起得有趣。有趣在哪里?一语双关。你既可以理解为“我所画的这一树梅花就开在我家洗砚池的池头,因为得到了墨汁的滋养,每一朵花都带着淡淡的墨痕”,也可以直接理解为“这是我用笔墨勾勒出来的一树梅花,每一朵花都带着淡淡的墨痕”。这就是双关,既点出了梅,也点出了画。 值得注意的是三个词:第一个,吾家;第二个,洗砚池;第三个,淡墨。 “吾家”是什么意思?一说“吾家”,一下就把梅和人联系在一起了。这一树梅花,不是“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也不是“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也就是说它并不是开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就开在“我”家里,和主人非常亲近。“我”家的梅花,自然带着“我”家的风味、“我”家的精神。那么,“我”家到底有着怎样的精神?看第二个词“洗砚池”就知道了。 洗砚池的典故出自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他临池学书,以致池水尽黑。一个人,不汲汲于富,也不汲汲于贵,而是把全部精力投入笔墨事业,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清高的事情吗? 王羲之姓王,王冕也姓王,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另外,王羲之是书画家,王冕也是书画家,虽然相隔千年,但是他们志趣相投。还有,王羲之秉性潇洒旷达,留下了东床坦腹的佳话,而王冕傲视权贵,一辈子不做官。王冕把王羲之当作精神前辈,那么王羲之的洗砚池当然也就是王冕的洗砚池,所以王冕才毫不迟疑地说“吾家洗砚池头树”。 “我”家是如此清高而风雅的人家,那么“我”家洗砚池头的梅树会有怎样的风范呢?看第三个词“淡墨”。 传统中国画里本来就有焦墨、浓墨、淡墨、清墨的区分。“个个花开淡墨痕”,当然可以理解成,“我”这树梅花用的是淡墨画法,但这只是表面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作者这样一写,梅花一下就清雅了!本来是花,却不带胭脂色,而是带着墨痕,这不是美人,这分明是个君子呀!带着墨痕,这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带着“淡墨痕”。“个个花开淡墨痕”,一种清高气派由此生成,它不夸张、不做作,全在有意无意之间,真是清雅入骨。 问题是,墨色的梅花会吸引人吗?不好说。所谓万紫千红总是春,花朵最美的地方,不就在于万紫千红的颜色吗?墨梅的价值在哪里呢?看后两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所谓“不要人夸好颜色”,真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否定句。否定的意义其实是在强调,强调什么呢?强调后一句“只流清气满乾坤”。这一树梅花不需要浓妆艳抹,自有悠远清香,这香气自会流布出去,流传下去,直至充塞天地之间。 这句诗真漂亮。漂亮在哪儿?自信而大气。以前诗人写梅花,清雅归清雅,但是不免有些小情调、小气象。比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中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再比如,林逋的《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样的梅花自然是美的,但未免过于寥落。王冕的墨梅不一样。“只流清气满乾坤”,一个“满”字,何等自信,何等昂扬!眼前只是一树梅花、一缕清香。放眼望去,却是乾坤万里,满目生春,这是何等气魄! 梅花对自己的清气足够自信,才能够“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王冕对自己的人格和才情足够自信,才能够替梅花说出“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同样,因为对我们国家的道路、理论、制度、文化高度自信,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届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记者的见面会上吟咏出“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这不就是画格、诗格、人格、国格的高度统一嘛! 最后说说王冕吧。王冕是元末明初的画家和诗人,出身寒微,小时候白天给人放牛,晚上到寺院的长明灯下读书作画,终成长为一个大才子,得大名于天下。连朱元璋都来网罗他,但他不慕荣利,布衣终生,算是神仙一流人物。 更难得的是,王冕生活在元朝的动乱年代,历经坎坷,内心却一直非常强大。他画的梅花枝繁花密,他写的诗元气充沛。这幅《墨梅图》,这首《墨梅》,珠联璧合,堪称“双璧”。 兰:空谷幽放 兰花也是中国女性的心头好。带“兰”字的女性名字,最常见的大概就是春兰,这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梅花是冬天开放的花,而兰花是春天开放的花。这就注定这两种花的精神价值肯定是不一样的。 梅花冬天开放,要耐得住风雪的考验,才能一枝独秀。梅花的精神价值在于傲,我们经常说傲雪寒梅。 兰花春天开放,而春天正是万紫千红的时候。生在百花丛中,对兰花最大的考验应该是如何耐得住寂寞,因此兰花的精神价值在于“幽”,我们经常说空谷幽兰。所谓“幽”,就是孔夫子说的“不以无人而不芳”。 这种精神用诗怎么表现呢?下面,我跟大家分享唐代张九龄的《感遇十二首·其一》: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先说前两句:“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意思是,兰花在春天繁茂,而桂花在秋天皎洁。可能有人会问,难道兰花只有叶子,桂花只有花吗?当然不是。这涉及古诗词中所谓的互文手法,为了诗句的审美,诗人会把一个意思分开,放到两处来说,但是我们在解读的时候,要互相补充着来理解。比如,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的“主人下马客在船”,意思其实是主人和客人都下马上船。同样,所谓“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应该理解为:兰在春天,桂在秋天,它们的枝叶多么繁盛茂密,它们的花朵多么清雅皎洁! 那作者为什么要说这两种花呢?看下两句:“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它们这般生机盎然,自然而然地成就了美好的节操。当然,还有一种解释,兰花、桂花生机盎然,因而让春、秋两季成为美好的季节。哪一种解释好呢?我个人倾向于第一种。这四句诗有共同的主语,就是兰和桂。兰和桂葳蕤,兰和桂皎洁,兰和桂生机勃勃,兰和桂节操美好,这是顺的。而兰和桂葳蕤,兰和桂皎洁,兰和桂生机勃勃,兰和桂让春、秋两季成为美好的季节,把春、秋变成了第四句的落脚点,这有点儿不顺畅。 那按照第一种解释,这四句诗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种自在的美好。春兰秋桂就那么自自在在地开放着,也自自在在地成就着自己生命的美好。其实,第二种解释问题也不大,春兰秋桂就那么自自在在地开放着,也自自然然地成就着春天和秋天的美好。它们的美好全凭本心,不假外求,不为人知,也不求人知。这是前四句,都在讲花。 接着,诗句有了波澜,从花转到人。什么波澜呢?“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有一位在山林中栖息的隐士,因为闻到了兰花和桂花的香气,而对它们产生了爱慕之心。这句诗真精妙,精妙在哪里?在“闻风”。“闻风”背后有一个典故。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中国自《楚辞》以来不是有用香草美人比喻道德君子的传统吗?所以,这兰花和桂花岂能只是植物界的琪花瑶草?它还暗指人世间的道德君子。所以,闻花草之香风的背后,也就是听闻了道德君子的言行。好的诗就好在这里,它用典故,但不强求读者知道典故。即使不知道相关典故,也不会影响读者对诗意的理解。当然,如果知道相关典故,就会更加会心。本来,兰花和桂花自自在在地开放着,一个“谁知”忽然引来了翻转。有一位隐士了解了它们的美好,也欣赏它们的美好。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大有让人措手不及之感。那么,出现了这种情况,接下来会怎样呢? 要知道,喜欢上兰花、桂花的不是一个在万丈红尘中追名逐利的俗人,而是一位林中隐士。也就是说,一个高洁之人,因为感受到了兰花和桂花的香气,或者说感受到了兰花和桂花的美德,而倾心于它们。这难道不好吗?我们可能会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呀,因为这世上知音难求!伯牙鼓琴,子期知音,难道伯牙不该感动吗?女诗人鱼玄机所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不也是这个道理吗?兰花和桂花与林栖者堪称绝配!既然如此,兰花、桂花是不是应该感激涕零,翩翩起舞呢? 看最后两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草木春荣秋华、吐露芬芳乃是出于本性,岂会追求美人的欣赏攀折!这美人是谁?就是刚刚说的林栖者呀!这位林栖的隐士,是个美人,他本身就是一个高洁之人,因兰花和桂花的香气而来。可是,兰花和桂花给出的答复居然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会不会有人觉得,这太不领情了,完全不符合我们对“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期待?这兰花和桂花是不是太傲慢了?这不是傲慢,这是孤介,就是耿直方正。 试想,如果兰花和桂花有心求美人欣赏,那还是空谷幽兰吗?那就是终南捷径了!这兰花和桂花是孤介的,它们芬芳是出自本性,它们不求美人而美人自来,犹如君子的美德出自天性,不求伯乐而伯乐自至。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不才是更为高洁的境界嘛! 这样的追求孤介不孤介?孤介!幽独不幽独?幽独!美不美?真美!我们现在经常讲慎独,其实兰花才真是慎独的代表。兰花为什么能够做到慎独?因为它有“本心”。当年,孔子的弟子子贡问他:“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答说:“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什么意思呢?所谓“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还有点硬要这么做的意思,而“贫而乐,富而好礼”却显示出一种真心实意的乐在其中。这就像兰花的本心。只要本心芬芳,外界的诱惑也好,打击也罢,都没有意义!这才是慎独最真实的基础,也是兰花最美好的节操。 最后说说张九龄。张九龄是开元盛世最后一位贤相,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君子。他在位后期,受到李林甫的排挤,被贬为荆州长史。就是在荆州长史任上,张九龄写下十二首《感遇》,以诗明志。这首是其中之一,也是张九龄人格的写照。 得意也好,失意也罢,本心不变,芬芳不改!有这样的兰花开遍山野,有这样的君子立于朝堂,开元盛世才有我们现在看到的璀璨光华。 竹:坚劲潇洒 “竹”也常出现在女性的名字中,比如大家熟悉的实业家董竹君、革命烈士江竹筠,她们的人生品格堪比青青翠竹。 竹子挺拔、修长,形象十分美好,很早就被用于比喻君子。比如《诗经》中的《卫风·淇奥》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就是以竹子起兴,引出君子。 魏晋南北朝时期,贵族们尤其喜欢竹子。曹魏时期有竹林七贤。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中君子雅集的场所一定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他的儿子王徽之更厉害,哪怕临时租房,也要在房前屋后种竹子。别人劝他何必费事,他眼睛一瞪,说:“何可一日无此君!” 此后写竹子的诗一直不少,诗人主要是用竹子“清”的意象。比如,王维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孟浩然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真是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确切地说,是有着很浓的贵族趣味!但是,竹子的意象,远比这丰富。下面,我跟大家分享郑板桥的《竹石》,看看在郑板桥心目中,竹子是什么形象。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首诗的篇名叫《竹石》,不过作者写的不是真实的竹子和石头,而是一幅《竹石图》。所以,这是一首题画诗。 郑板桥是“扬州八怪”的代表人物,他“怪”的地方很多。比如画画,他一生只画兰、竹、石三样。为什么呢?他说,这是“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这就不是欧洲传统的写生,而是具有中国气派的写意了。换句话说,郑板桥画的不仅是竹子,更是竹子的精神。 什么精神呢?顽强而潇洒。顽强体现在哪里?在前两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这竹子立根原在破岩中,它的根基好吗?并不好!它不是水边竹,不是宅院竹,它的根基所在之处不是松软肥沃的土地,而是裸露破碎的山石。但是,竹子就从这荒凉的石头缝里长出来了,怎么长呢?“咬定青山不放松”,一个“咬”字放在整首诗的开头,何等有力、何等传神!它的根基太薄弱了,它只能紧紧地咬着青山,绝不松口,才能在这山岩上存活下去,挺立起来。这是何等的执着而顽强呀! 那潇洒又体现在哪里呢?在后两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长在山岩上的竹子,是没有人精心呵护的。风吹来,它挺着;雨打来,它也挺着。它已经把根深深地扎在岩石里了,所以千磨万击都打不垮它。相反,在风雨的锤炼中,竹子越发坚韧、越发有力了。这样一来,它就有资格笑傲江湖了!“任尔东西南北风”,一个“任”字,何等潇洒啊!我们都会嘲笑墙头草——随风倒。小草在狂风面前无能为力,那是因为它自身太柔弱了。但这竹子不一样,它是能在岩石扎根的“勇士”,也是能跟风雨搏斗的“战士”,因而才能在八方风雨中站稳脚跟,傲然挺立。这还是王维、孟浩然笔下充满贵族趣味的青青翠竹吗?已经不是了!这竹子显现出来的是老百姓和平民知识分子真正的精神,他们出身一般,根基薄弱,但是凭自己坚忍不拔的精神也能在社会上站稳脚跟,获得精神上的升华。 这样的传统是从什么时候真正建立起来的?其实就是在宋朝,也就是梅、兰、竹、菊的精神初步定型的时代。说到宋朝,不由得让人想起另外一位爱竹子的知名人士苏东坡。苏东坡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同样,苏东坡在历史上也以“顽强潇洒”著称。他写过一首《定风波》,其中有这样几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郑板桥是“任尔东西南北风”,苏东坡是“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两个“任”字背后,都是咬紧牙关的坚守。先有守住的勇气,才有潇洒的自由。 其实,中国咏物诗的精髓,就是托物言志。郑板桥的竹子背后,是郑板桥本人。郑板桥出身寒微,很早就失去了母亲,只能随父亲卖画为生。这不正是“立根原在破岩中”嘛!长大之后,他的人生之路也不顺畅,参加科举考试屡屡受挫,直到四十多岁才中了进士。但是,无论经历怎样的磨难,郑板桥从不低头、不苟且。这又可以说是“千磨万击还坚劲”。 正是这样的人生促成了郑板桥对竹子精神的挖掘。他写竹子根的诗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写竹子叶的诗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习近平总书记都曾引用过。这都是我们比较熟悉的。此外,郑板桥还写过竹子秆:“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对郑板桥而言,竹子的一枝一叶都饱含着他对人生的体验、对理想的追求,所以他才能画出竹子的劲节,写出竹子的精神。他曾说过“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菊:隐逸独立 “菊”出现于女性名字的例子太多了,有一部电影叫《秋菊打官司》,讲的是倔强的农家妇女秋菊的故事。 梅、兰、竹、菊“四君子”中,菊花入画最晚。梅花从南北朝时期就开始入画,兰花和竹子都是在唐朝入画,而大概到五代时期才有人把菊花当成绘画题材。虽然入画晚而且相关作品少,但是菊花入诗却相当早。屈原在《离骚》中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奠定了菊花高洁的形象,不过菊花真正确立自己在中国文化中的形象和地位,还要靠它最重要的知己,东晋时的陶渊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在庐山脚下种菜种菊、饮酒吟诗,过上了独立傲岸的生活。正是因为陶渊明的赏识,菊花奠定了自己恬淡隐忍的性格基调,所以我们今天才会有一个成语,叫“人淡如菊”。下面,我跟大家分享陶渊明所写菊花诗中最著名的一首——《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诗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前四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开头,作者就描述了一个似乎不可能存在的场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所谓人境,自然是人烟稠密、红尘滚滚,在这儿盖房子居住,怎么会没有车马喧闹呢?到第三、四句,作者一问一答,给出了答案:“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为什么没有喧闹啊?因为诗人的心已经远离尘世名利场,自然就感觉不到尘世的喧嚣。我们经常说,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远离红尘,隐居山林只是形式上的隐,未必真能摆脱名缰利锁,所谓“终南捷径”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但是,如果真能做到物我两忘,那么即使在市井之中,乃至朝堂之上,人也可以得到宁静与自在。 问题是,摒弃了世俗追名逐利的价值观之后,人总要找到新的价值支点。这个价值支点到底在哪儿呢?换句话说,人到底为什么活,要怎么活呢?下面四句回答了这个问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在自己家的篱笆下随意采一朵菊花,不经意间一抬头,南山一下子映入眼帘。这个南山是什么山?要知道,陶渊明是在柴桑隐居,柴桑就是今天的九江,而九江的南边,就是巍峨的庐山。大家都知道,庐山是何等雄伟的大山啊!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一诗中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可见其高。苏轼的《题西林壁》一诗中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可见其复杂。可是在陶渊明眼里,这座山既没有高大的压力,也没有复杂的压力。他就那么一抬头,南山一下就映入眼帘了,这是何等自然、何等闲适呀! 有人曾问,为什么是“悠然见南山”,而不是“悠然望南山”?很简单,因为见是无心的,而望是有心的。诗人既然已经“心远”,怎么还能做那么有心的事情呢?而且,所谓“悠然见南山”,不仅可以理解为诗人悠然而见南山,还可以理解成见南山之悠然。人也悠然,山也悠然!人和山既物我两忘,又彼此共鸣,这不就是天人合一嘛! 那么,南山是什么样子呢?看下面两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山岚缭绕,在夕阳的照耀下美不胜收,同时倦鸟知还,正成群结队地返回树林。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正可以做这两句诗的注解。所有这一切,这菊花、这南山、这云彩、这飞鸟、这诗人,没有任何心机,全凭自己的本性活动着。人和自然就在这种心境下充分和解,也充分融合。这才叫纵浪大化,返归自然。 在这样的生活中,陶渊明到底找没找到人生的意义呢?看最后两句,也是全诗的第三部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样的生活中包含着人生的真谛,想要说出来,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为什么“欲辨已忘言”?因为这里的真意,绝不是可用逻辑来思考的,而是要用心灵去感受。 我们中国讲进可攻、退可守,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守也好,独善也罢,其实并不应该是失意后的无奈之举,而应是一种自觉自然的转身。转身之后,海阔天空,这样才会有悠然。否则,永远解不开的名缰利锁下,怎么会有悠然的采菊、悠然的南山、悠然的人生呢? 菊花是秋天开放的花朵,在北方,菊花开后,基本就没有别的花了。元稹所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正因为如此,传统诗词写菊花,着眼点无非两个:一个是隐逸,代表作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另一个是晚节,代表作当推宋元之际郑思肖的“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可能很多人以为,这两个着眼点相互矛盾,讲隐逸意味着看破了,而讲晚节则意味着还有坚持,有坚持就是没看破。是不是呢?话不能这么说。陶渊明之所以能够悠然见南山,其实恰恰是因为他坚持不为五斗米折腰,内心有最坚定的东西,才能放下其余。所以,菊花固然是恬淡悠然的,但是在恬淡悠然背后,菊花有着最强硬的风骨。这种恬淡与节操的统一,既属于菊花,也属于陶渊明。正如明朝名臣于谦所说:“黄花本是无情物,也共先生晚节香。”这才是真正的中国精神。 上 篇 古典诗词中的女性与家庭 “村庄儿女各当家”中的天伦之乐 要了解今日中国女性之处境,乃至探索明日中国女性之方向,都不能抛开中国的历史与文化。然而,在传统文化中,女性的形象往往语焉不详,甚至直接付之阙如。但在诗词文化中,女性不仅是诗词作者凝视的客体,也是诗词创作的主体。所谓才女,在中国古代,几乎成了女诗人、女词人的代名词。 孔子说过: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中国的古典诗词,内容不仅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写尽人们心中的悲愁喜乐。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通过古典诗词追踪中国古代女性的生活和情感,理解她们的挫折与奋斗,分享她们的欢乐与哀愁呢? 世界各国基本的社会细胞都是家庭,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家庭观念各有差异,但普遍都珍重家庭的价值。在中国人世代传承的文化中,家庭观念更是无比重要。在中国古代,经典的小农家庭又被称作“五口之家”。这五口是怎么构成的呢?不是只有丈夫、妻子和儿女。中国传统文化最讲孝道和传承,所以理想的家庭形态应该包含三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孩子。一家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真是和谐有序。 这样的家庭,怎么把日子过好呢?南宋田园诗人范成大的诗作《夏日田园杂兴》有几句是这样的: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这几句诗将中国古代普通家庭的生活描写得极其生动。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各司其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先看前两句:“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诗人写家庭,既没从祖辈说起,也没从孙辈说起,而是直接写五口之家的顶梁柱——一对中年夫妻。 “昼出耘田”的丈夫,是家里的壮劳力,一家人吃饭都要靠他的劳动,他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绩麻”的自然是妻子,她是主妇,要照顾一家老小的生活。白天她哪有一点儿闲工夫!“蒸藜炊黍饷东”是她,“落叶添薪仰古槐”也是她。白天她围着一家人转,只有到了晚上,把一家老小都安顿好了,她才能有一点儿时间。这段时间太宝贵了,赶快坐下来纺麻吧!毕竟,一家人的衣服,都要靠她的一双手啊!她没有抱怨,家是自己的家,自己不经营,谁去经营呢?再说,村里哪一对夫妻、哪一户人家不是这样过日子呢? 这就是“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男耕女织的性别分工写出来了,从早到晚的劳动内容写出来了,当家做主的责任感也写出来了。五口之家的重任担在这对成年夫妇肩上。抬眼是年迈的父母,俯首是稚嫩的儿女,他们辛苦劳动,顶门立户,不是理所当然吗? 何况,这顶门立户的辛苦中,又蕴藏着那么多希望和喜悦!希望和喜悦体现在哪里呢?看后两句:“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个人不是一切,只是家族链条上的一个环节。这链条的一头是祖宗,另一头则是子孙。现在,这个家族的未来——童孙出现了。他还那么小,既不懂得耕,也不懂得织。但他毕竟是看着父母背影长大的农家子弟,就算是玩,他玩的也是农家的游戏。此刻,他在干什么?他正在桑树的阴凉下,磕磕绊绊地学着刨坑撒子儿,要种几棵甜瓜呢! 这个小小童孙,真是全诗的一个亮点。亮在哪里?亮在“学种瓜”这三个字上。就像文人的孩子从小咬文嚼字,武将的孩子从小舞枪弄棒一样,一个农家子弟自小就学着农家的活计,“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这不就是耳濡目染的传承吗?看着小小的孩子开始学农活儿,辛劳的父母也会欣慰地笑起来。孩子勤快懂事,日子不就有奔头了吗?正所谓“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种瓜也预示着这一家人甜美的希望吧! 另外,借着“学种瓜”三个字,隐藏在背后的老一辈的形象也出来了。这小孩子跟谁学种瓜?虽然诗人没说,但我们从“童孙”这一称谓上知道,他是跟着爷爷奶奶学呢。五口之家,祖孙三代,儿子儿媳忙着养家糊口,爷爷奶奶也没闲着。古代中国是农业社会,经验至关重要。爷爷奶奶老了,体力不如年轻人,干不了重活儿,就带着孙子玩耍,既传授了生产经验,又传授了生活经验,还传授了规矩礼法。看着童孙健康成长,他们也“老有所为”,家族的链条就这样绵延下去,带着他们的奋斗,也带着他们的梦想。这不就是传统中国家庭最甜美的场景吗? 所以,这首诗好就好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而且,这位置是相互配合的,这价值也是相互成就的。夫妻搭配,吃有了,穿有了,谁也不低于谁,谁也离不开谁。祖孙搭配,慈爱有了,训导有了,老人的晚年不失落,孩子的童年也不失所。一家三代人搭配,“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假使社会由这样的家庭构成,那不就达到非常理想的境界了嘛! 可以想象,再过十年八年,这个家庭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那一定是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所描述的场景: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一代故去了。可喜的是,孩子又成长起来。原来那个“也傍桑阴学种瓜”的孩子,现在成了“锄豆溪东”的老大,接了爸爸的班。老二也懂事了,此刻正在织鸡笼呢。那一窝鸡可是妈妈的心头肉,现在孩子都能帮妈妈干活了。只剩老三还小呢,此刻正躺在溪头那块大青石上剥莲蓬吃。就让他吃去吧,反正家里也不缺这一个劳动力。再说了,在这么淳朴的家里长大,上面又有两个哥哥管着,他以后还能错得了吗? 看着眼前这三个孩子,那对曾经“昼出耘田夜绩麻”,累弯了腰,也累白了头的夫妻笑了。此刻他们已上了年纪,生活的重担逐渐转移到孩子们身上。孩子们长大了,他们还没抱上孙子,正处于人生最轻松的时候。干点儿什么好呢?“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他们温一壶酒,小酌起来,这真是半生都没有过的自在时光啊!上一次这么高兴是什么时候?那还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时候吧!说着说着,他们心都醉了,年轻的时光又回来了。哎,到明年,也该给大儿子张罗媳妇了吧?生命也好,生活也罢,不就这样轮回下去了嘛! 传统的农耕文明逐渐离我们远去,但是传统的温情不曾远去。它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也存在于真切的生活里。如同现在,当看到各自奋斗也相互帮扶的年轻夫妻,看到爷爷奶奶带着孙子孙女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看到一张张全家福上那一张张笑脸,我们心底还会自然而然地流淌出这首小诗: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缘起“淑女和君子”的佳偶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众所周知,《关雎》是《诗经》的开篇之作,而《诗经》又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相传它由孔子编订,所以又是儒家基本经典,是“五经”之一。这样一来,你翻开中国文学史,看到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关雎》。你翻开经学史,看到的第一篇作品仍然是《关雎》。这还不够。《关雎》在周朝的社会生活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当年周天子大宴诸侯,一定要奏唱《关雎》。《关雎》何以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够让周天子和孔圣人都为之折服呢?因为周朝立国,家国同构,而《关雎》奠定的正是最基本的家庭秩序。在这个家庭秩序里,窈窕淑女的位置绝对不同寻常。 为什么这么说呢?看《关雎》的第一章,也就是开头四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的表现手法包括赋、比、兴。所谓兴,就是起兴,也就是借题发挥——先说其他的事,再引出真正要说的。这四句诗,用的就是起兴的手法。雎鸠是一种鸟。春天来了,这种水鸟一雄一雌,在水中小岛上“关关”和鸣,不由得让人联想到男婚女嫁!关关和鸣的雎鸠啊,相依相伴在小洲,那美丽贤惠的淑女,真是君子的好配偶。既然提到“君子”和“淑女”,意味着这一定是第三人在唱歌,他热情歌唱一对佳偶。 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佳偶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必得是窈窕淑女配谦谦君子。什么样的女子是窈窕淑女?窈是文静,形容女子的心灵美;窕是优美,形容女子的仪态美。这可不是我们现在所谓的“瘦成一道闪电”的美女,而是内在美和外在美相统一的淑女。这样的淑女,才配得上君子。那什么又是君子呢?《淇奥》说得好:“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是制作骨器,磋是加工象牙,琢是雕琢玉器,磨是磨制石器。一位君子要像工匠打磨玉石骨器一样打磨自己的学问和道德,这不就意味着君子也必须内外兼修吗?一位形神俱美的淑女搭配一位内外兼修的君子,这才是真正的好伴侣、好姻缘。 窈窕淑女撩起了君子的情愫,他又是怎么追求的呢?看下一章:“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这还是起兴的手法。参差不齐的荇菜啊,左边采完右边采。窈窕淑女啊,睡里梦里难忘怀。 可是,窈窕淑女哪能那么轻易就追求得到!所以,又有了接下来的第三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求来求去难实现,梦里都在思念她,思念她啊思念她,辗转反侧难入眠。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思服”。很多人望文生义,以为“思服”就是想制服对方,这真是要不得的大男子主义。在古汉语里,“思”就是“服”,“服”就是“思”,思服是同一个意思的反复。一个男子若真爱一个女子,怎么会想要制服她、收服她呢!他只是深深地思念着,思念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这说明什么?优质的婚姻不仅仅是淑女配君子,它一定要以深刻的爱情为基础。 那么,这君子如此深情,如此执着,他到底得到淑女没有?他当然得到了。看看第四章和第五章:“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参差不齐的荇菜啊,左边右边采不停。美丽贤惠的淑女啊,弹琴鼓瑟给她听。参差不齐的荇菜啊,左边拔完右边拔。美丽贤惠的淑女啊,敲钟击鼓欢迎她。这是在写什么?写的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可能有人会想,这难道不是在写小伙子弹琴、唱歌给姑娘听吗?当然不是,这琴瑟、钟鼓是非常隆重的乐器,非盛典不得使用。 事实上,周朝正是用礼和乐规范着人们的生活和精神,也规范着中国文明的走向。所谓礼乐之邦,指的就是和谐、幸福、文明的国度。严肃而神圣的音乐在隆重的婚礼上响起,就是要告诉一对新人和所有来宾,就像乐有五音一样,人在生活中也有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分工。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发挥价值,这才是真正的婚姻美满、佳偶天成。 至此,你应该理解《关雎》作为《诗经》开篇的意义了吧?《毛诗序》说得非常清楚:“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中国把家庭视为社会和国家的基础。在家庭中,夫妇是人伦之始。一切道德的完善,都必须以夫妇之德为基础。如果夫是君子,妇是淑女,那么他们在家庭互敬互爱、各司其职的道德风尚必然可以影响整个社会。它既可以影响“乡人”,也就是普通百姓;也可以影响“邦国”,也就是国家社会。 这种注重修养、注重礼法的生活方式和自内而外、自家而国的教化方式,不正是我们应该珍视的传统吗? 《新嫁娘词》的持家智慧 《诗经》的开篇《关雎》,讲一位君子、一位淑女,经过“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思慕,再经过“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的婚礼,终于走到一起,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佳偶。那么,他们是不是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一样,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呢?并不是。 中国传统文化更重视细水长流、琴瑟和鸣的婚姻。这样一来,婚礼就是一个新故事的开端。这个故事有一个名字,叫作“柴米油盐交响曲”。它看起来平淡琐碎,但也可以充满智慧和温情,如同我马上要跟大家分享的唐代诗人王建的《新嫁娘词》所描绘的一样: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中国古代婚姻的目的是“合两姓之好”。这意味着,不是新娘嫁给了新郎,而是新娘嫁进了新郎的家庭,要和新郎的家人生活在一起。这个家庭对新郎来说是“旧”的,周围都是他熟悉的人和事,但对新娘来说是“新”的。她同时具有了三重身份,既是丈夫的妻子,又是公婆的儿媳,还是小叔子小姑子的嫂子或大伯子大姑子的弟媳。这可真是一个考验。怎样才能尽快融入这个新家庭,在这一大家子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从而收获自己的幸福呢? 如同今天的职场新人一样,新娘子首先要展现自己的“工作能力”。古人对媳妇的基本要求是“主中馈”,也就是做饭,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这样一来,做饭就成了新娘子面对的第一场考试。新娘子的勤与懒、巧与拙都蕴含在一餐餐饭食之中。按照唐朝的规矩,结婚第三天早晨,新娘子正式下厨。这就是诗中所说的“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这句诗的精髓在“洗手”二字。做饭考验的不是技术吗,为何洗手如此重要?因为技术是能力问题,而洗手是心意问题。 中国古代祭祀讲究“必洁、必丰、必诚、必敬”,其实生活又何尝不是这样!“必洁”为什么排在第一位?因为“诚”和“敬”的心情必须通过“洁”和“丰”的形式表现出来,而饮食的丰富与否还取决于家境,只有洁净不需要依托任何外在条件。洁净体现着做饭人干净利落的生活习惯,也表达着做饭人诚恳恭敬的心意。这位新嫁娘在做羹汤之前,认认真真地洗了手。这不仅说明她有良好的家教,还意味着她十分看重自己“主中馈”的身份。愿意诚心诚意地把工作做好,这说明她是个贤惠的好媳妇。 不过,诗中新娘令人称道之处不仅在于“贤”,更在于“慧”:“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新娘子诚心要做好第一顿饭,可是她知道,饭是否好吃可没什么固定的标准,有人喜甜,有人喜咸,正所谓“汝之蜜糖,吾之砒霜”。一味按照自己的口味去做,很可能费力不讨好。 谁的口味才作数呢?当然是婆婆。要知道,在新娘子嫁进来之前,这个家里“主中馈”的就是婆婆,她早已按照自己的口味塑造了全家人的饮食习惯。只要按照婆婆的老规矩去调味,基本上也就契合了一家人的味觉标准。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新家里,谁是新娘子的“顶头上司”?正是掌管家庭内政的婆婆。无论出于了解一家人饮食习惯的需求,还是出于尊重“顶头上司”的考虑,她都必须了解婆婆的口味。 怎么了解呢?直接去问未免太冒失,退而求其次,第一选择应当是问自己的丈夫吧?毕竟,丈夫是这个新家里唯一的“熟人”呀。诗人朱庆馀笔下那个新娘子,在拜见公婆之前,不就“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嘛。可是,这首诗中的新嫁娘并没有问丈夫,而是选择了一条更别致的道路,“先遣小姑尝”。 为什么不问丈夫呢?要知道,古人结婚早,唐朝男十五岁、女十三岁就达到法定婚龄了。这新嫁娘的丈夫很可能还是个少年。小伙子总是粗心的,他哪里说得清楚妈妈的口味!但小姑就不同了。虽然她年纪还小,但女儿总要细致些,更了解妈妈的脾气秉性。而且,小姑日后也要“主中馈”,所以一直在见习家务劳动,对柴米油盐方面的事情可能很了解,不问她问谁呢? 另外,请小姑尝羹,也是对小姑的尊重。民间俗语讲:“小姑多,舌头多。”小姑整天在婆婆跟前,她对嫂子的评价直接影响着婆婆对儿媳的看法。她的话谈不上一言九鼎,却也能够滴水穿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和小姑亲厚一点儿呢?做嫂子的主动征求一下小姑的意见,小姑自然会对嫂子产生好感。如此“统一战线”,新娘子在家里不就更游刃有余了嘛! 一句“先遣小姑尝”,新嫁娘的聪慧跃然纸上。曾几何时,她还只是一个娇嗔的少女,一旦嫁为人妇,她就必须面对更加复杂的生活,承担起更大的责任。诗中的新嫁娘凭借贤能与聪慧,巧妙地化解自己的紧张,结交新的朋友,积极地融入新生活,真是令人赞叹! 这样的她,是否已经随着时代的变迁离我们远去了呢?才没有。只要热爱生活、勇于面对挑战的慧心还在,只要细致周到的思维方式、温婉敏捷的沟通方式还在,她就永远生活在我们身边。她生活在一个个和谐的家庭里,也生活在忙碌的职场上。她属于古代,更属于今天。 “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的婚姻之道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事实上,人世间哪有永恒的幸福或者不幸!我们总在颠簸中前行,不幸与幸福也时时在转换。若有谁能在危机降临的时候,有情、有义、有勇、有谋,亲手把生活的轨迹从不幸的轨道扳到幸福的轨道,那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下面,我就跟大家分享一下元朝著名女书画家管道昇的《我侬词》,这可是一个维系婚姻与家庭的经典案例。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情多处,热似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首小词写得大胆直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封情书吧!除了热恋中的青年男女,谁会有这样的自信和热情呢?可事实上,管道昇写这首词的时候已年过四旬,徐娘半老。而且她一向深感自豪的婚姻生活也触了礁,她的夫君赵孟頫,居然动了纳妾的念头,还给她写了一首打油词:“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要知道,赵孟頫可是当时公认的大才子,这几句话写得层次清晰、逻辑严密。 先看第一层:“我为学士,你做夫人。”一上来就亮明了身份。我是谁?我官居翰林学士承旨,算是皇帝的秘书长,正春风得意。而你也妻凭夫贵,当上了吴兴郡夫人。那又怎样呢? 紧接着,赵孟頫又讲“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往远里说,东晋的大书法家王献之王学士身边有桃叶、桃根两姐妹服侍;往近里说,宋朝的大文豪苏东坡苏学士也有朝云、暮云两个侍妾追随。古往今来,和我一样身份的人,哪个不是珠围翠绕,妻妾成群! 他到底要得出怎样的结论呢?往下看:“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我如今论才气、官衔都不亚于他们,就算多娶几个漂亮姑娘也不过分。你人老珠黄,就让我娶几房小妾,尝尝人生第二春! 这个危机严不严重?太严重了!因为赵孟頫和管道昇是出了名的志同道合,比翼齐飞。他能诗善赋,她清辞丽句;他是“楷书四大家”之一,她是“书坛两夫人”之一;他是文人画的标杆,她也是文人画的代表。总之,他擅长的她都擅长,她喜欢的他也喜欢。这样的婚姻太完美,正因为完美,才容不下一点儿轻视和亵渎。《红楼梦》里,愚蠢又懦弱的邢夫人可以主动帮丈夫贾赦去讨小老婆,但是高洁而有主见的管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没法妥协。 这个危机难不难解决?太难了!因为当时的社会本来就奉行一夫一妻多妾制,赵孟頫的要求并不过分,没准儿还能赢得同情。而管道昇呢?若坚持不让丈夫纳妾,反而要被扣上“妒妇”的帽子,受人指摘。既没法接受,又没法不接受,怎么办呢? 管夫人当时四十岁。四十岁的她拥有的,不仅是沧桑岁月,更是成熟的心智。她没哭没闹,就像平时夫妻间唱和那样,写了上面这首《我侬词》。这首词里写了什么?也是三个层次: 第一,你爱我,我也爱你。“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这是讲感情,唤起人心。 第二,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为什么离不开呢?因为“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们俩就像泥人一样,在漫长婚姻中都经历了塑造、打破、调和、再塑造的过程,早已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再难分割。这是在讲事实,唤起理性。 第三,生是你和我,死是你和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是在表决心。生同衾、死同穴,我们之间永远不可以有第三者! 这首词真好,热烈而不失自由,堪称古代抒情词典范。但我想说,最好的还不是这首词,而是词背后隐含的管夫人的处世态度——积极、理性、充满热情。 什么叫积极?所谓积极,就是面对危机的时候,能主动寻求解决方法。你有来,我就有往,不躲不闪,直面问题。 解决问题要靠理性,这理性是什么呢?在这场婚姻危机里,理性无非是确定三件事。第一,我能妥协吗?当然不能。我是骄傲的管夫人,我的婚姻不容侵犯,我不能瓦全。第二,我能放弃吗?当然也不能。我深爱这个人,对此前的婚姻状况高度满意,我不想因为瑕疵而放弃整体,我不能玉碎。第三,他能妥协吗?他当然能。他并不是不满意现在的生活,只是受了世俗的诱惑,有点儿人心不足。难道他真的愿意为了一点儿贪心而毁掉现在的幸福?他不会。 问题是怎样才能说服他呢?所谓说服,无非靠摆道理和讲感情,而道理一定要包裹在感情里。因为按照中国人的理解,脑子才会评判是非,人心却是肉长的。为什么不以情动人呢?这就看出管夫人的厉害之处了。“情多处,热似火”也罢,“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也罢,“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也罢,没有厉声的呵斥,也没有严肃的道理,只有饱满昂扬的感情。这感情不是少女“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的娇羞,也不是少妇“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的娇俏,而是一个中年妇女的飒爽英姿。她既不攻击,也不妥协。她理解人性,也相信人性。她直白泼辣,也委婉深沉。她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就击中了赵孟頫的心。 那么,故事的结局如何呢?据记载,赵孟頫看了这首词之后大笑起来,从此再也没有动过纳妾的念头。 一场危机,就这样变成了一个玩笑、一段佳话。人生不易,向能驾驭这种玩笑的成年人致敬。 “父娘犹唤小时名”与娘家心结 中国古代奉行女性外嫁式婚姻,管姑娘出嫁叫“于归”。意思是说,姑娘生下来只是暂寄娘家,只有出嫁到了夫家,才算是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也是永久的家。礼教虽然如此约束,可是在情感上姑娘们怎么能够轻易放下自己从小生长的家!不仅父母兄弟令人牵肠挂肚,娇痴自在的闺中生活更让她们眷念不已。 这样一来,回娘家就成了对已婚妇女的一种情感补偿。真正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贵贱”,只要提到回娘家,姑奶奶们都会立刻打起精神,绽放笑脸。 唐代诗人张祜有一首《戏赠村妇》,描摹的正是这个主题: 二升酸醋瓦瓶盛,请得姑嫜十日程。 赤黑画眉临水笑,草鞋苞脚逐风行。 黄丝发乱梳紧,青苎裙高种掠轻。 想得到家相见后,父娘犹唤小时名。 这首诗一共八句,可以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前两句,讲回娘家的准备。准备什么呢?“二升酸醋瓦瓶盛”,这是要带回娘家的礼物。我们中国人讲“礼”,走亲访友都没有空手的,何况是回娘家呢!可是这礼品一说出来,我们也就知道了,这真是一个穷人家的媳妇!她拿得出手的,只有二升酸醋而已,多么寒酸!我们可能都听过歌曲《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这才是小康人家媳妇回娘家的“标配”,而大户人家姑奶奶归宁的排场,则要看《红楼梦》中“元妃省亲”的场面。可是俗话说得好,“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回娘家也是如此。就算寒门小户的媳妇,也有一颗顾恋本家的拳拳之心!礼物打点好了,准备工作还没算完,更艰巨的工作是请假。 中国古代为了让媳妇定心,总是尽可能减少媳妇回娘家的次数和时间,有的地方甚至有新媳妇三年之内不准回娘家的家规。想来,诗中的这位村妇为了向公公婆婆请假,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赔了多少笑脸。此刻公婆高兴,居然准了她十天的假期,这村妇该何等雀跃! 这雀跃的心情怎么表达呢?接下来四句,就是第二个层次,写回娘家路上的情景。“赤黑画眉临水笑,草鞋苞脚逐风行。黄丝发乱梳紧,青苎裙高种掠轻。”这四句诗真是一出喜剧。喜在哪里?在于种种的违和感。回娘家总要收拾打扮一番吧?你看这村妇,拿一根炭条,往脸上左边一画、右边一画,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就画好了。这棍子一样的眉毛,任谁看了都会偷笑不已吧?可这村妇呢,看着路边水塘里自己的影子,眉开眼笑,觉得自己美得不得了。脚上穿一双粗糙的草鞋,多硌脚呀!可村妇毫不在乎,跑得比风还快。因为平日里经常参加田间劳动,她的头发早被晒得又干又黄,这在讲究“青丝”“玄鬓”的古代真让人难堪!可是这村妇把它梳得紧紧的,照样觉得干净利落。她穿一条原色苎麻裙子,这哪里比得上人家的绫罗绸缎呢?可村妇把裙子高高地撩起来,一下子就掠过了田野和山冈。 这两两对照的描写,不就是在写违和感吗?一般人以为丑的,村妇却以为美;一般人以为苦的,村妇却以为乐。这里面的缘故,首先自然是艰苦生活的锤炼早已让这村妇习以为常。但这只能解释村妇为什么可以接受苦和丑,不能解释村妇为什么会以苦为乐、以丑为美。那么,这村妇发自内心的快乐和美滋滋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看第三个层次,也就是最后两句:“想得到家相见后,父娘犹唤小时名。”等她回到家中,推开柴门的那一刻,爸爸头一抬,笑了,嘴里喊着“小花”迎了上来。紧接着,屋里传来老妈妈急切的声音:“真的是小花回来了吗?”对这个匆忙赶路的村妇来说,这还仅仅是一个悬想,可这悬想足以让她乐得合不拢嘴。她从牙缝里挤出来二升酸醋,她低眉顺眼地在公婆面前请假,她画眉毛、梳头发、穿上草鞋飞跑、撩起裙子上山,不都是为了这一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