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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详细内容
书名 舍得 舍不得
作者 蒋勋 著
出版日期 2015-10-01
出版社 湖南美术出版社
ISBN号
(13位)
9787535673800
ISBN号
(10位)
7535673805
开本 32
页数  
装帧 平装
定价(C$) 21.6
约合(US$) 17.06
[ 内容简介 ]

京都永观堂、清迈无梦寺、加拿大奈恩瀑布……蒋勋带着《金刚经》,读经、抄经,旅行十方,在心的寺院里一殿一殿地拜去,在洪荒自然里看见生命的不同修行,在文学艺术里照见生命的不同可能,与一切有情众生,领会人生中的舍得与难舍……
  
  蒋勋,福建长乐人,1947年生于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联合文学》社社长。
    蒋勋先生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
    著有《美的沉思》《写给大家的西方美术史》《吴哥之美》《蒋勋说红楼梦》《孤独六讲》《生活十讲》《汉字书法之美》《蒋勋说唐诗》《蒋勋说宋词》等书。
  
  卷一 回头
    回头
    灭烛,怜光满
    星垂平野阔
    画眉深浅——一首诗的两种读法
    天涯何处——东坡词的生命意境
    多情应笑我
    卷二 肉眼
    肉眼
    春消息
    美学的失智
    痴绝——非美学的出走
    贪看白鹭横秋浦
    爆破西湖
    莫奈的眼睛
    幸福,雷诺阿
    肉身故事与神话世界
    卷三 无梦
    无梦
    微笑——吴哥之美
    流浪者之歌
    池上之优
    城市的记忆
    写给春分
    编后记 带着《金刚经》的旅行 许悔之
  
  我有两方印,印石很普通,是黄褐色寿山石。两方都是长方形,一样大小,零点八厘米宽,二点四厘米长。一方上刻“舍得”,一方刻“舍不得”。“舍得”两字凸起,阳朱文。“舍不得”三个字凹下,阴文。
    两方印一组,一朱文,一白文。
    当初这样设计,大概是因为有许多舍不得吧——许多东西舍不得,许多地方舍不得,许多时间舍不得,许多人舍不得。
    有时候也厌烦自己这么多舍不得,过了中年,读一读佛经,知道一切难舍,终还是都要舍得;即使多么舍不得,还是留不住,也一定要舍得。
    刻印的时候在大学任教,美术系大一开一门课教篆刻。篆刻有许多作业,学生临摹印谱,学习古篆字,学习刀法,也就会借此机会练习,替我刻一些闲章。询问我说:想刻什么样的印?
    我对文人雅士模式化的老旧篆刻兴趣不大,要看宁可看上古秦汉肖形印,天真浑朴,有民间百姓的拙趣。
    学生学篆刻,练基本功,把明、清、民国名家印谱上的字摹拓下来,画在印石上,照样下刀刻出形来。这样的印,大多没有创作成分在内,没有个性,也没有想法,只是练习作业吧,看的人也自然不会有太多感觉。
    有一些初学的学生,不按印谱窠臼临摹,用自己的体会,排出字来,没有师承流派,却自有一种朴实稚拙,有自己的个性,很耐看,像这一对“舍得”“舍不得”,就是我极喜爱的作品。
    刻印的学生姓董,同学叫他Nick(尼克),或昵称他的小名阿内。
    替我刻这两方印时,阿内大一,师大附中美术班毕业,素描底子极好。他画随便一个小物件、自己的手、钥匙,蹲在校园,素描一朵花,可以专心安静,没有旁骛,像打坐修行一样。作品笔触也就传达出静定平和,没有一点浮躁。
    在创作领域久了,知道人人都想表现自我,生怕不被看见。但是艺术创作,其实像修行,能够安静下来,专注在面前一个小物件,忘了别人,或连自己都忘了,大概才有修行艺术这一条路的缘分吧。
    阿内当时十八岁,书法不是他专攻,偶然写泰山《金刚经》刻石,朴拙安静,不露锋芒,不沾火气,在那一年的系展里拿书法首奖。评审以为他勤练书法,我却知道,还是因为他专注安静,不计较门派书体,不夸张自我,横平竖直,规矩谦逊,因此能大方宽阔,清明而没有杂念。
    艺术创作,还是在人的品质吧。没有人品,只计较技术表现,夸张喧哗,距离美也就还远。弘一大师说:“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也就是这意思吧。
    阿内学篆刻,有他自己的趣味,像他凝视一朵花一样,专注在字里,一撇一捺,像花蕊宛转,刀锋游走于虚空,浑然忘我。
    他篆刻有了一点心得,说要给我刻闲章,我刚好有两方一样大小的平常印石,也刚好在想舍得、舍不得的矛盾两难,觉得许多事都在舍得、舍不得之间,就说:好吧,刻两方印,一个“舍得”,阳朱文;一个“舍不得”,用阴文,白文。心里想,“舍得”如果是实,“舍不得”就存于虚空吧,虚实之间,还是有很多相互的牵连纠缠吧。
    这两方印刻好了,有阿内作品一贯的安静知足和喜悦,他很喜欢,我也很喜欢。
    以后书画引首,我常用“舍得”这一方印。“舍不得”,却没有用过一次。
    有些朋友注意到了,就询问我:“怎么只有‘舍得’,没有用‘舍不得’?”
    我回答不出来,自己也纳闷,为什么两方印,只用了“舍得”,没有用“舍不得”。
    阿内后来专攻金属工艺,毕业制作做大型的铜雕地景,锤打锻敲过的铜片,组织成像蛹、像蚕茧,又像远古生物化石遗骸的造型,攀爬蛰伏在山丘旷野、草地石砾中,使人想起生之艰难,也想起死之艰难。
    大学毕业,当完兵,阿内去俄勒冈专攻金属艺术,毕业以后在旧金山有工作室,专心创作,也定期在各画廊展览。
    二○一二年,他忽然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入选了美国国家画廊甄选的“40 under 40”——美国境内四十位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的艺术家,要在华盛顿国家画廊展出作品。
    阿内很开心,觉得默默做自己的事,不需要张扬,不需要填麻烦的表格申请,就会被有心人注意到。
    我听了有点感伤,不知道阿内这样不张扬的个性,如果留在台湾,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机会被发现。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只是感伤地问:阿内,你快四十了吗?
    啊,我记得的还是那个十八岁蹲在校园树下素描一个蝉蛹的青年啊。
    所以也许我们只能跟自己说“舍得”吧!
    我们如此眷恋,放不了手;青春岁月,欢爱温暖,许许多多舍不得,原来,都必须舍得;舍不得,终究只是妄想而已。
    无论甘心,或不甘心,无论多么舍不得,我们终都要学会舍得。
  
    舍不得
  
    一位朋友丧偶,伤痛不能自持,我抄经给她,希望有一点安慰。她看到引首“舍得”这一方印,摇着头,泪眼婆娑,万般无奈,哀痛叫道:“就是舍不得啊!”
    我才知道自己对人的帮助其实这么小,每个人“舍不得”的时候,我究竟能做什么?
    多年来,习惯早上起来件事就先盘坐读一遍《金刚经》。
    有人问我:为什么是《金刚经》?
    我其实不十分清楚,只是觉得读了心安吧,就读下去了。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使自己心安的办法。方法不同,能心安就好,未必一定是《金刚经》吧。
    《金刚经》我读惯了,随手带在身边,没事的时候就读一段。一次一次读,觉得意思读懂了,但是一有事情发生,又觉得其实没有懂。
    像经文里说的“不惊、不怖、不畏”,文字简单,初读很容易懂。不惊吓、不恐惧、不害怕,读了这几个字,懂了,觉得心安,好像就做到了。
    但是,离开经文,回到生活,有一点风吹草动、东西遗失、亲人生病、病疫流行、飞机遇到乱流、狂暴风雨、打雷、闪电、地震……还是有这么多事让我害怕、恐惧、惊慌。
    我因此知道:读懂经文很容易,能在生活里切实做到,原来这么困难。
    我因此知道,原来要一次一次读,不是要读懂意思,是时时提醒自己。
    像我丧偶的朋友一样,该舍得的时候舍不得,我也一样惊慌、害怕、伤痛。
    “不惊、不怖、不畏”,她做不到,我也一样都做不到。
    “不惊、不怖、不畏”,还有这么多惊吓慌张,还有这么多舍不得,害怕失去,害怕痛,害怕苦,害怕受辱,害怕得不到,害怕分离,害怕灾难,害怕无常。因为还有这么多害怕,这么多惊恐怖惧,每次读到同样一句“不惊、不怖、不畏”,每一次听到、看到一个人因为“舍不得”受苦,就热泪盈眶。
  
    王玠
  
    早读《金刚经》其实跟父亲有关。大学时候,他就送过我一卷影印的敦煌唐刻本的《金刚经》卷子,我当时没有太在意,也还没有读经的习惯。
    父亲在加拿大病危,我接到电话,人在高雄讲课,匆匆赶回台北,临上机场前,心里慌,从书架上随手抓了那一卷一搁三十年的《金刚经》。十多个小时飞行,忐忑不安,就靠这一卷经安心。
    忽然想到这一卷《金刚经》是大学时父亲送我的,却没有好好仔细看过。
    原木盒子,盒盖上贴一红色签条,签条上是于右任的字,写着:影印敦煌莫高窟大唐初刻金刚经卷子。
    三十年过去,我一直没有好好读这一卷经,打开过,前面有赵恒惕的诗堂引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几个隶书,隔水后就是著名的咸通九年佛陀法会木刻版画。这个卷子后来流传到欧洲,许多学者认为是世界古老的木版印刷,在印刷的历史上是重要文件。我大概知道这一卷唐代木版刊印佛经的重要性,但没有一字一字读下去,不知道卷末有发愿刊刻的人王玠的跋尾题记。
    在飞机上读着读着,心如此忐忑不安,一次一次读到“不惊、不怖、不畏”,试图安心,“云何降伏其心”,原来如此难。
    读到跋尾,有一行小字:
  
    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为 二亲敬造普施
  
    王玠为亡故父母发愿,刊刻了这一卷《金刚经》,也祈愿普施一切众生。王玠,好像因为自己的舍不得,懂了一切众生的舍不得。
    飞机落地,带着这一卷经,赶去医院,在弥留的父亲床前读诵,一遍一遍,一字一字,“不惊、不怖、不畏”,一直到父亲往生。
    因为父亲往生,因为王玠的发愿,因为这一卷《金刚经》,仿佛开始懂一点什么是“一切难舍”。许许多多舍不得,有《金刚经》的句子陪伴,一次一次,度过许多“难舍”的时刻。
    或许因为王玠的发愿,我也开始学习抄经,用手一个字一个字抄写。抄写,比阅读慢,好像可以比阅读更多一点刻骨铭心的感觉吧。
    我看过许多手抄《金刚经》,明代董其昌,清代金农,近代弘一大师,都工整严谨。我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么好,无法做到那么恭谨,但很想开始试一试。
    二〇一三年夏天去温哥华,过东京,在鸠居堂买纸,看到专为手卷制作的唐纸,两手指粗一卷,外面用红纸封着。价钱不低,我想数量应该不少,用来抄一卷《金刚经》或许够用。
    到了温哥华,打开来看,发现一卷里只有两张,极古朴的纸,托墨而不喧哗。但是两张纸,抄写不到四分之一,纸已用完了。
    我嘘一口气,觉得遗憾吧,没想到次发愿抄经,就阻隔在纸不够用,无法完成。
    隔几天,读经读到“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哑然发笑,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执着挂碍。看到有类似的纸,不那么细致,但是本意原是为抄经,就不想许多,把纸裁成长卷,纸色不同,质地也不同,接在一起,好像也不称。但还是想为亡父母抄一次经,好像也不计较许多了。
    每天抄一段,整卷经抄完,约八百厘米长。回到台湾,交给清水苏先生装裱,让他伤了脑筋,把纸色不一、质地不一的八张纸连接在一起,做成了一手卷。
  
    舍得
  
    卷《金刚经》抄写完,觉得很开心,我因此习惯了在旅途中抄经。
    二〇一三年年底,从东南亚去巴黎、伦敦,再回曼谷,一路又抄了一卷《药师经》。因为要带在身上走,因此选择了可以在旅途中用的简便工具:一锭小墨,一片很薄的砚石,一支大阪制的小毛笔“五十余川”,都轻便不占空间。
    多年前游黄山,在山脚下一青年工房看到一片歙砚,黑色,没有雕琢。
    粗粗一块手掌心大的石片,稍经磨平,还留有石纹肌理,一端设一浅浅水盂。我喜欢这样没有雕饰的砚,仿佛随时回到溪涧,还是一块石头,等待溪水回荡。
    制作的青年石工也喜欢,交给我时说:很轻,可以带在路上用。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带在路上用了。
    通常,到一城市,进旅馆房间,习惯先烧一截艾草。焚香,坐下来,在砚石上滴水,磨墨,开始抄一段经。抄完经,会觉得原来陌生的房间不陌生了,原来无关的地方,空间、时间都有了缘分。像桌上那一方石砚,原来在溪涧里,却也随我去了天涯海角。
    清迈屏河边有一小民宿,流水汤汤,一屋子都是婆娑树影,很宽大的露台。面对着河,大花紫薇和金急雨摇晃迷离,如天花乱坠,我就在花影中抄经。
    无明
    二〇一四年年初,因为画展,联络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我找她帮忙,不巧接到电话时,她刚从医院出来,刚被医师宣布眼疾,濒临失明,要动一个危险性极高的手术。电话另一端,她的声音喘息无助,旁边都是车子喇叭声。我知道此时无论怎么安慰,说多少次“不惊、不怖、不畏”,其实都无济于事。
    那几天晨起诵经,心里就想,或许可以顺便录音,给这位有失去视觉恐惧的朋友听。如果失去视觉,我们还可以听吧。
    我找云门郭远仙,他是弄大舞台的,替我在家里装设简便录音器材,我可以自己操作。如此就连着几天,录了五六个清晨的读诵,交给有鹿文化的朋友剪辑整理。
    我当时担心我的声音不够清明安静,想到京都永观堂的钟声,曾经远远传来,让我在吵闹街头匆忙间忽然停下来,仿佛心里有声音呼唤,可以暂时放下身边许多“舍不得”的焦虑。也刚好悔之有日本友人热心,就帮忙录了永观堂钟声来,剪辑进去。听的时候,有一声声的钟声回荡,提醒我“舍得——”“舍得——”。
    《金刚经》录好,原要把原声带交一份给为失明恐惧的朋友,她却说,手术意外成功,奇迹似的好了。我想,有这奇特因缘,心中有祈愿,也就发行,普施给需要的人吧。
    《金刚经》抄写、读诵,都有我不知道的因缘。
    有鹿文化的煜帏费心帮忙很多,他去法鼓山找师父查证,我读诵的《金刚经》是古高丽版本。
    “啊,是吗?高丽版本?”
    我才想起,是啊,那一册黑色封面古朴木刻刊印的《金刚经》,是多年前郝明义所赠,他与韩国是有渊源的。
    我每次读到刊刻人的名字崔瑀,有上将军、上柱国的爵位,封晋阳侯,却没有细想,原来是相当中国南宋末、元初的高丽史上重要的权臣。
    查了一下资料,崔瑀似乎杀人无数,在政治斗争里,他连手足亲人也不放过。然而刊刻《金刚经》发愿,他的愿望是“破诸有相,共识真空”。
    我读《金刚经》,抄《金刚经》,漫漫长途,有多人护持,可知或不可知,都让我一路走来,时时省思因果。
  
    含笑
  
    一路校稿,仿佛又再一次去了清迈无梦寺,再一次去了秋天枫林迷离璀璨的永观堂。
    然而这次是草津了,在一大片落羽杉林间徘徊,即将白露,树木梢头、草丛间,都一片银光迷蒙,细看是针尖大的露珠,连成一片,让我想到“白露为霜”的句子。但日出之后,处暑艳阳,白露也就一一消逝了。
    许多诗句也都是季节的不舍吧,舍得,舍不得。
    从草津回东京,只在上野停一晚,一清早到法隆寺宝物馆看思维菩萨,看金铜敲锻镂空的顶幡,看了多次,还是舍不得。
    上野美术馆正举办台北“故宫”的国宝展,贴在大门口的海报,有汝窑温酒的莲花碗,有《寒食帖》。我相望一笑,想到四十年前跟庄严老师上课,可以一下午只看这一件书法,只看这一只碗,好奢侈;但也觉得:看过了,也都可以舍得。
    走进东洋馆,展示柜里一卷《潇湘卧游图卷》,这是近代跟《寒食帖》一起流到日本的南宋名作,当时归菊池惺堂收藏。
    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菊池在危难中从火场抢出两卷书画,一是《寒食帖》,另一件就是《潇湘卧游图卷》。
    《寒食帖》后来回归台北“故宫”,《潇湘卧游图卷》留在日本,被定为国宝。
    这是近代书画史上著名的传奇故事。这次《寒食帖》从台北去东京展出,被定为国宝的《潇湘卧游图卷》也因此展出,仿佛它们缘分未了,也是对惺堂先生舍命传奇的纪念吧。
    整个展场没有太多人。我在《潇湘卧游图卷》前徘徊流连,想到《金刚经》的句子:“不可思议”。山水可以如此无碍,虚实牵连不断;墨色可以如此淡如烟岚,若有若无;留白可以如此洁净空明,不着痕迹。小如孑蚁的人,小如粟米的房舍,细如发丝的一线桥梁,我一一看过,也随看随忘,仿佛没有看过。还是《金刚经》说的:“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
    惺堂先生当年舍命抢救的一卷画作,就在面前了。次与这件名作相见,许多老师当年的叙述讲解都忘了,许多看过的资料考证都忘了,许多高画素的精细局部复制都忘了。原来《潇湘卧游》可以好到忘了一切琐碎,不可考证,不可复制,就只有一卷,是要这样素面相见。
    没有舍得,没有舍不得。
    走出美术馆,宽永寺的钟声响起,不忍池里夏末荷花摇曳,花瓣张开,露出巨硕莲蓬,一粒一粒莲子掉落池中,下一个春末还会生根抽芽吧。
    高大银杏树丛里有寒蝉凄切的声音。高亢的嘶叫,到了尾音,总是哀婉如泣如诉,声音拖得长长的,那么多不舍,那么多舍不得。
    回台北之后,已过中秋,还是炎热。
    我走到知本,乐山旁有清觉寺,大殿楹联还是源自《金刚经》的句子:
  
    清净即菩提,须知菩提本来净
    觉心原无住,应从无住更生心
  
    清晨礼佛毕,在庭院散步。中庭有几株高大含笑,都有近百年树龄。日出前后,含笑都还含苞,庙中老师父手持长竿,在浓密树丛间找花。她年岁太高,眼睛不好,我就指给她看,“这里——”“那里——”,她把含笑一一带枝叶钩下,用盘盛装,供在佛前。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二日蒋勋于台东知本清觉寺
  
  回 头
    生命如果不是从一点点小小的欢喜赞叹开始,大概后总要堕入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无明痛苦之中吧。
  
    时光
  
    秋天赏枫的季节,好几次在京都。几星期,一个月,好像忘了时间。好像春天才刚来过,同样的山,同样的道路,同样的寺院,同样的水声,同样的废弃铁道,同样的水波上的浮沫,同样的一座一座走过的桥,桥栏上的青苔,回首看去,那桥栏,不是刚才还铺满落花吗?然而只是一回头,落花都已一无踪迹,已经是满山的红叶了。水渠清流里也都是重重叠叠的红枫落叶,随波光云影逝去。每一次回头因此都踟蹰犹疑,害怕一回头一切繁华都已逝去。
    已经是秋深了吗?
    一个地方去的次数多了,常常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再去。一去再去,像是解脱不开的一世一世的轮回转世吗?
    “无明所系,爱缘不断,又复受身。”常常说给朋友听的源自《阿含经》的句子,或许是提醒自己于此肉身始终没有彻底了悟吧。
    为什么还要有这一世的肉身?为什么肉身还要一次一次再重来这世间?为什么还要一次一次再与这么多好像已经认识过的肉身相见?
    “爱缘不断”吗?总是切不断的牵挂爱恨,像一次一次地回头。回头时看到漫天花瓣如雪花飞舞;回头时,水渠里满满都是飘落的樱花;回头时,樱花落在风中、水中、尘泥中,化乌有而去。残枫红艳如血,触目惊心,也只是肉身又来了一次吧。不堪回首,仿佛回首时,只剩斑驳漫漶、沉沉墨色里一方令人心中一惊的朱红印记,还如此鲜明。
    一个地方,来的次数多了,来的时候好像没有特意想看什么,不想做什么,不想赶景点行程,随意信步走走。有时候就在寺町通一家叫Smart的咖啡店坐一下午,白头发的老板慢悠悠地煮着一杯咖啡。
    我来过,在这个角落坐过,看着一个青鬓白皙的青年这样慢条斯理地调理咖啡,留声机还是那一首歌。
    可以这样坐着,把时光坐到老去吗?
    那年轻侍者把咖啡恭敬放在桌上,说了一句我没有听懂的话。
    “无明所系……”啊,是因为不懂,所以要一次一次重来吗?看不懂,听不懂,无法思维;以为懂了,并没有懂,只是在巨大的无明中,要一次一次重来,做没有做完的功课。
  
    禅林寺
  
    上一个秋天,有一个月的时间在京都,正是红叶盛的时候,游客满坑满谷。我想还是避开所有人多的景点,不如往郊外人少的地方去。但是有一位朋友年中突染重病,昏迷了十二天,亲人从国外赶回来,也都不能唤醒。十二天后却奇迹似的好了。清醒以后,虽然虚弱,却也头脑清楚,没有什么后遗症。医师也觉得是万幸,不可思议。
    这位朋友知道我去日本,就顺口要我替她到佛前一拜,也没有指定哪一所寺庙。我当下想到京都禅林寺永观堂的回头阿弥陀佛那一尊像,供奉在释迦堂瑞紫殿的这尊像七十七厘米高,与一般佛像不同,不做正面,而是由左肩回头,向后看。以前去过好几次,对这一件作品印象很深。
    《阿弥陀经》说,“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那是遥远到我无法思议的空间啊。不可思维、不可议论的国度。“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那是在遥远不可思议的地方享有一切安乐的国度吧。然而,为什么已经到那样国度的阿弥陀佛竟然都回头了?我心里想,如果连阿弥陀佛都回头了,是可以安慰这病苦劫难中重新回来的朋友的吧。私下心里发愿,这次京都一行,替她去永观堂佛前一拜,带一张回头的阿弥陀佛像给她。
    许愿时没有特别想到永观堂是观赏枫叶的,这个季节去永观堂,会有多少游客挤在山门前,会有多少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排长龙等待买票拜观。
    我先去了高野山,在旧识的清静心院投宿两晚。下了山一到京都就直接去了永观堂。
    永观堂前果然人山人海,长长一条排队买拜观券的游客队伍,找了很久,才找到尾巴。我一度想放弃了。真要在雨中排一两小时的队伍吗?刚一动念,随即发现自己许的愿,原来也如此轻率。只是雨,只是一两小时的等待,许的愿就可以轻易放弃,自己许愿的力量如此脆弱啊。想起《阿弥陀经》的句子:“舍利弗,若有人已发愿、今发愿、当发愿,欲生阿弥陀佛国者,是诸人等,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我想要退转了吗?
    排队等候的时候,人声嘈杂沸沸扬扬。起初心乱,细听却也都是在赞美秋光、赞美红叶、赞美雨声。不同声音的欢喜赞叹,像一片和声。有的大概初次来京都赏枫,当然狂喜惊叫,赞叹连连,语言仿佛不足以表达心中兴奋激动。来过次数多的,或许就较安静,沉默微笑,看着不断惊叹的游客、用相机东拍西拍的初来者,也多还是点头微笑,仿佛赞赏地说——啊,真好,你也看到了。
    生命如果不是从一点点小小的欢喜赞叹开始,大概后总要堕入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无明痛苦之中吧。什么都不对,什么都骂,结果世界并没有好转的机会,自己也没有好转的机会,只是一起向毁灭的深渊沉沦吧。
    原以为这样挤在一堆游客间排队是苦差事,却意外看到很美的秋天:秋天的淅淅沥沥的雨,秋天雨中的枫叶,青绿、赭黄、金红,一片秋光,灿烂迷离如烟霞云雾。众人仰面赞美啧叹,初听嘈杂的声音,形成和声,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因为心中都是欢喜赞叹,便有了冥冥中的呼应吧,仿佛十万亿佛土的梵音。
    因为下雨,进了禅林寺,在入口大玄关脱鞋,把鞋放进塑料袋中,撑着伞,弯腰解鞋带,都是艰难事。游客因此相互扶持遮雨,认识与不认识,都在玄关处进进出出,有了短暂擦肩而过的缘分。
    禅林寺依山而建,早是日本文人藤原关雄的私人邸所。藤原去世,这一处雅致的庄院就由五十六代清和天皇敕赐为禅林寺。藤原是平安时代日本权力核心的世族,清和天皇的皇后藤原高子就出身于这一家族。清和天皇死后,阳成天皇即位,也由天皇的舅父藤原基经摄政。权倾天下的世家,豪门的富贵,加上关雄文人雅士的向往,为这一所宅院建立了优雅的基础。
    清和天皇贞观五年(八六三年),敕赐禅林院题额,使这一所寺院成为镇护国家的重要道场,全名是“圣众来迎山无量寿院禅林寺”。
  
    永观
  
    这所历经天皇敕封的护国禅寺,一直到第七世住持永观律师,做了几件对大众有深远影响的事,才被世俗大众通称为永观堂,成为家喻户晓的著名寺院。
    永观律师据说身体孱弱,自己长年病痛,因此特别能体会为疾病所苦的大众吧。他在一〇九七年于禅林寺中设立了药王院,以汤药济度众生。
    或许因为如此,使一所由天皇赐额、原来很皇家贵族气派的寺院,转变成了贩夫走卒平民百姓都可以来此求药拜佛还愿的寺庙。禅林寺的名字逐渐被淡忘,大家都以永观师父的名字来称呼这所寺院了。
    永观律师出名的传奇故事,是他在阿弥陀堂上念诵,或许一时心不专一,就看到阿弥陀佛显身,回头向他说:永观,你迟了。
    这一流传久远的故事,使禅林寺因此创作了世间一尊回头的阿弥陀佛像,以为纪念。
    这一尊像与一般阿弥陀佛像并无太大不同,右手手掌向上向外扬起,食指与大拇指圈成法轮形状,持无畏说法手印。左手手掌向下,持施与说法印。佛身褒衣广袖,赤袒胸腹。身后有头光背光,背光有火焰流云纹,火焰流云中有飞天供养。阿弥陀佛像特殊的是头部不做正面,而是向左肩身后转头探望。
    以佛教教义而言,菩萨于世间有情,牵连挂念众生,因此常回世间。唐代敦煌帛画也常画引路菩萨,是丧礼中悬挂招亡者之魂的条幡,上画亡者肖像,前有菩萨引路,也是频频回首,仿佛担心挂念往生的漫漫长途上,跟随者步履艰难,跟不上进度。
    佛与菩萨不同,已入涅槃,不受后有,因此应该是不会回头的了。
    然而永观堂的阿弥陀佛意外回头了,成为传世一尊回头的佛像。
    永观律师因为自己的身体疾病,同体大悲,创建了药王院,可以济度众生肉身之苦。永观律师修行中一时的分心,也让阿弥陀佛在永世的寂灭超然中动心动念,又回了一次头。
    众生对永观律师的身体病苦之痛,对永观偶尔的分心涣散、不够精进,仿佛都没有嘲讽恶念;对他人的不幸,有许多感念原谅。我们是借着自己或他人的不完美,才给了自己更宽容的修行机会吧。
    永观,你迟了。佛的声音如此督促鼓励。
    在漫长的修行路上,或快或慢,或早或迟,其实都是修行,也都可以被包容顾念吧。
    我挤在众多的游客间一殿一殿拜去,心里不急,也就不计较快慢迟早。
    禅林寺在上千年间一直整建,建筑园林的布局空间依循自然山丘脉络走势,不像一般禅院那样规矩平板。走累了,可以停在水琴窟静坐一会儿,聆听若有若无的细细水声穿流过石窟孔洞。水流缓、急、快、慢,力度轻重变化,都在幽微石窟里构成仿佛琴音的水声。但当然是自己静下来了,才听得到这么幽静在有无之间的水声。台北“故宫”有南宋马麟的名作《静听松风》,风穿过松叶,静静震动松针,不是静到一清如水,是听不到这样细微的声音的。东方美学多不停留满足在人为的艺术层次上,人为的声响音乐,人为的色彩绚烂涂抹,终只是领悟大自然的过渡与媒介,像《指月录》里说手指指月亮,手指的重要性太被夸张,可能看不见手指指向的月光,也忘了真正要看的不是手指,而是皓月当空。
    水琴窟在日本许多寺庙都有,比叡山延历寺释迦堂前也有极幽微动听的水琴窟,水声说法,来的人或听到或无闻无明,各自有各自领悟的因果。
    十六世纪初禅林寺修建了卧龙廊,把前方的释迦堂、瑞紫殿、御影堂,和后方的多宝塔、开山堂、阿弥陀堂,用长廊连接起来。长廊复道,有时凌空飞起,没有阻挡,也是眺望俯瞰山景寺院全局的好景点。许多游客从此高处,看到整片飞红的秋枫,层林尽染,更是赞叹不止。
    《阿弥陀经》说五浊恶世——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然而正是要在五浊中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离此烦恼浊世,并没有修行,也没有真正的领悟。
    永观律师的身体疾病,永观律师的分心,因此才如此为后来众生纪念吧。
    我在出玄关前为朋友求了一张回头阿弥陀佛的像,在她大病初愈的案前,或许可以更让她安心吧。
    永观堂钟声极出名,悠悠荡荡,东山一带,远近都可以听到。如果有缘,刚好遇到钟声回荡,许多路上行人都会回头张望,寻找钟声。永观堂钟楼虽远,其实后回头寻找的人也都发现:钟声就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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